问候三涟

努力不销号

【托瑶】蜃气楼

*约稿存档


01

事件的起因是张昕自告奋勇给郝婧怡介绍工作。

二十三岁的郝婧怡毕业已经一年,在这个音乐生朋友们不是做补习老师就是乐团打工的浪潮中,郝婧怡仍然选择做一个理想主义的追梦者,她顶过了就业浪潮、乐团里前键盘恋爱分手以及现键盘与吉他恋爱分手的地狱,终于败在了资金问题上,作为牵头人,郝婧怡不得不出来打工补贴家用。

她前段时间误打误撞伤了手,不影响生活,只是暂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到熟悉的乐行搞乐器维修,正苦恼的时候张昕过来找她,说朋友正好托自己替她找合适的员工,郝婧怡完全符合要求。作为前女友的熟人,张昕跟郝婧怡的关系却相当不错,是过去五点半起床一起晨练结下的情谊,两个人都认为对方是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那段共同挥洒汗水的回忆,至今也在郝婧怡的脑海中闪闪发光。

“熟人介绍,你可以直接去,”此时站在酒吧门口,郝婧怡想起那天张昕写电话号码时格外利落又诚恳的脸,“待遇良好,工作环境全是女的,没有职场骚扰。”生性有点保守的郝婧怡能接受这份工作跟信任张昕的担保脱不了干系,但她确实很难不对着如此优渥的条件心动,何况在那之后张昕又补充上一句:“老板长得很好看。”

工作前景看起来一片光明,郝婧怡深深呼吸,伸手推开那扇门。下午时分的酒吧只点着一两盏黯淡的灯,很安静,除了站在吧台后擦拭杯子的女人外再没有其他人。郝婧怡走过去,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只有很亲昵的朋友才看得出她只是在紧张,此时她尽量自然地摸摸头发,慢吞吞地说你好,我是张昕介绍来应聘的。

——原本是打算这样说。

但郝婧怡后半句话完全压在了喉咙底。那个人抬起头来,在温柔的灯光下,她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两个人都有些吃惊。如同挖开她心底一座小小的坟茕,阴冷的石室中,有干燥的风萧萧吹过来。

是沈梦瑶。

 

02

高二那年,郝婧怡被老师打包去参加音乐生集训,地点在S市某个渺无人烟的山沟沟里。下车的一刻众小孩们就已生出了被拐卖之感,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选择地点的老师必跟房东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怎么在偌大的S市偏偏选中了这种看起来介于尚未竣工跟即将拆毁之间的危房,而且地理位置刁钻,旁边就是还没开发完全的景区,方圆十里荒无人烟,只有一家年代久远的小卖部坚强矗立。

郝婧怡走在队伍最后,她提着中提琴的手都没什么力气,夏天的阳光落下来,在少年人的身上逼出一层热汗。她回过头去,看见那家商铺门口,晒脱了色的遮阳伞下蹲着一个女孩子,正轻轻地逗弄一只小猫。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梦瑶。

集训期间伙食奇烂,唯一能购买零食跟生活用品的只有那家小店,但是路程太远,郝婧怡基本没有去过。繁复的训练跟糟糕伙食就已经消磨掉郝婧怡所有热情,只有班上几个男生苦中作乐,一天找三次理由溜出去买水,回来的时候总是申请荡漾地说看店的那个女生很好看,俨然已在脑中演完了一整部青春电影。郝婧怡莫名觉得有点讨厌。

十七岁的郝婧怡像很多同龄人一样,对生活中的一切频繁感到厌倦,包括休息时间吵吵闹闹的男孩子,包括手里这把为了学业考虑而选择的中提琴。郝婧怡调整了压在弦上的手指,她拉动琴弓,中提发出严肃又柔和的乐音,很轻易就被隔壁房间尖锐的小提琴与低回的萨克斯给盖过了。

 

她真正和沈梦瑶说上话是半个月后,一个星星很亮的夜晚,同寝的那个女生忽然来了例假,痛得睡不着觉,频繁地起来呕吐。郝婧怡身体相当不错,几乎没有痛经的体验,但显然不是每个女生都是这样,在去敲随行老师的门却得到“忍耐下就好了”的回答之后,郝婧怡又一次爬起来将瘫在盥洗室的舍友搀回床上,她终于决定换上衣服,悄悄从宿舍的后门溜出去,到那间遥远的小店问问看有没有止痛片。

集训楼远离都市,乡村小路上几乎没有灯,郝婧怡心脏狂跳,她捏着手机却没有打开电筒,人工的光亮反而使她更看不清路,郝婧怡只是借着朦胧的光线往前走。夜已经很深了,风吹动道路两旁的芦苇丛,毛茸茸的穗子在风中摇动着,发出簌簌的轻响,远处的蛙声混杂着清越的虫鸣传过来,夜色又静又美,月光柔情款款地笼住她,但郝婧怡还是逐渐觉得更害怕。她越走越快,终于在那条漫长的小路上跑起来,奔跑时踢开的石子骨碌碌地往后滚去,像个无形的鬼追在她的身后。

远远地,她看见那把褪了色的遮阳伞,然后一个破旧的招牌从浓稠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卷帘门是关着的,已经看不见一点点光亮了,但郝婧怡还是鼓起勇气试试着敲响了那扇门。对不起,请问有人吗?郝婧怡难堪地说起舍友的状况,她的手落在金属门上,发出的声响在夜里仿佛雷声一般,足以将每个沉睡在梦中的人惊醒。郝婧怡已经做好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准备了,她站在那里,运动过后的热度从身体里漫开来,以至于连夏夜的熏风吹过来都觉得凉爽。耳后像是多生了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整个大脑昏昏沉沉,被猛然攀升的热度和喧杂心声完全占领。

隔着一扇门,她隐约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只在别人话语中听过的,漂亮又温柔的女生卷起沉重的金属门。昏黄的灯光从沈梦瑶的身后照过来,将她镀上一层金边。

郝婧怡胸口纷乱的心音还未曾停息,短暂的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那是因为沈梦瑶出现在这里。

 

03

撇开遇见了意料之外对象的这一点,郝婧怡其实也觉得张昕为自己介绍的工作相当不错。沈梦瑶的Les吧新开业不久,正需要一些讨人喜爱的美女坐在吧台前面撑场,生着一张唬人渣女脸却细腻柔软的郝婧怡非常适合做一个招蜂引蝶的漂亮哑巴。

虽然正在沈梦瑶手下打工,但郝婧怡认为老板本人就能担此重任,况且周末时候,沈梦瑶那位大学在读的表妹也时常来店里玩,她挺诚实地对沈梦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此付工资给她的沈老板笑眯眯地解答了郝婧怡的疑惑:“还是要有点新面孔的嘛,”她永远像是对自己的魅力毫无自觉,“何况大家每次看着我,也会觉得腻了吧?”

要是真的会腻烦就好了。郝婧怡漫无目的地这样想。

此时她捏着那只玻璃杯,用吸管小口地喝着柠檬可乐(无糖),很礼貌地对上前问电话的女孩子笑了笑,相当温柔地拒绝了对方进一步深交的请求。

“好像越来越熟练了,”窄窄的吧台背后沈梦瑶轻轻笑起来,她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修长,握住雪克杯的时候,将银亮的金属杯衬得像个迷你玩具,“其实也不一定要拒绝,碰到喜欢的对象,多留一个联系方式也可以噢。”

郝婧怡懒懒地托着下巴看她。郝婧怡只觉得沈梦瑶劝诫自己像是隐秘地推掉一个麻烦,我收下电话号码的话,沈梦瑶会觉得比较高兴吗——很突然地,郝婧怡生起这样的念头,但她明白自己不应该这样想。沈梦瑶只是作为一个体贴又好相处老板在打趣自己的新人员工,郝婧怡应当明白。

大多数时候,郝婧怡总是像一只打盹的大猫,长睫毛沉重地耷拉着,半遮住那双明亮的眼睛,她仿佛是觉得困了,眼睛撇下去,在喧闹的环境中,只是专注地盯住沈梦瑶的手。因为接触冰凉的器物,她的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红,那柄细长的搅拌棍被沈梦瑶轻盈地捏住,她像是站在乐池最前端的指挥一样游刃有余,娴熟地搅拌着杯中那块晶莹的冰块。无机物的碰撞声传进郝婧怡的耳朵里,她静默地在心中数着节拍。

“如果收下了一个人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郝婧怡忽然开口说,“就没有理由拒绝其他人了。没办法平等地对待每个人,所以还是不要开始比较好吧。”

沈梦瑶没有看她。她笑起来的样子与郝婧怡记忆中的沈梦瑶重叠在一起,依旧是温柔、明亮,又令人心惊的美丽。沈老板扭开盖子,将搅拌好的琥珀色酒体倒入杯中,在浮起的冰块山上磨下细细的柠檬皮屑。她的声音很低,说话总像是在念一个睡前特供的安眠童话,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也会沈梦瑶揉进一点深情的意味,明明只是随口称赞她。

“托托很有职业精神嘛。”

郝婧怡点点头,杯子里的冰块渐渐融化了。

“毕竟收了钱的啊。”

 

04

店里没有止痛片卖,那天晚上,沈梦瑶热心地把自己备着的药找出来借给郝婧怡应急。她叫住匆匆要走的郝婧怡,从柜台后面牵出了一辆自行车。是很久的款式,车把上额外装了一把不太搭配的小灯,能照亮一小段路,沈梦瑶刚刚睡醒,说起话来还带着软乎乎的困意,她就穿着那条单薄的睡裙跨坐在自行车上,示意郝婧怡也坐上来,虽然声音温柔,但沈梦瑶意外的很有说服力,好像带着某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你明天还要早起吧?路很远,我送你回去。”

她坐在沈梦瑶的自行车后座上,和她穿越整片宁静的夏夜。一开始郝婧怡挺拘谨地僵着,手指使劲扒着座椅,但乡间小路太颠簸,有两回郝婧怡差点摔下来,然后沈梦瑶主动伸手往后去牵郝婧怡的胳膊,将她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腰上。

很细的一把腰,柔韧,温暖,隔着棉质布料,陌生女孩的体温妥帖地传过来,郝婧怡犹豫地抱住她,小心翼翼将额头抵在沈梦瑶的后背上。她的身体又困又累,仿佛快要睡着了,精神却很亢奋,几乎像是一个风筝,风筝线被系在沈梦瑶的单车把手上,而郝婧怡飘飘悠悠地浮在半空,大又明亮的月亮沉默地望住她们,因为太遥远反而显得很亲近,只是亦步亦趋地随着她们行动的轨迹移动着,静静注视着被吹低了头的芦苇丛,还有从穿行于夏夜的人。

沈梦瑶将郝婧怡送到宿舍楼下,因为怕惊动老师,沈梦瑶将车灯关掉,黑暗中她们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彼此的脸。沈梦瑶向她道别,她从车筐里摸出一小袋准备好的红糖,塞进郝婧怡手里。

后来郝婧怡和她更熟悉一点,才知道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仿佛念情话,总显得温柔,温柔之中又好似包含青睐。这时候沈梦瑶夸她热心又勇敢,但是也要顾及自己、注意安全才行,又说出门在外很辛苦,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她。

女孩子帮助女孩子不需要理由的嘛,沈梦瑶这样说。

郝婧怡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感到一阵窘迫,还是模糊地有些幸福,她立在那里很久没动,于是沈梦瑶轻轻笑起来,催她快点上楼。

深夜造访之后,郝婧怡逐渐跟沈梦瑶熟悉起来。她变成了买水大军中的一员,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里溜去找沈梦瑶,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待上二十分钟,去蹲在遮阳伞下逗那只胖乎乎的猫,有时候也偷偷看坐在柜台后的沈梦瑶。

她们偶尔也说起闲话,郝婧怡知道了沈梦瑶其实只比自己大两岁,夏天很热,她总是在左手上戴着棉质护腕擦汗,梦想是拥有自己的猫咖或者男士免进的酒吧,而这间店属于她的乡下亲戚:沈梦瑶最近离开生活的地方四处散心,她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有人看店,夫妻俩就趁机到外省去看望远嫁的女儿。

“所以请你喝饮料的事情要保密。”沈梦瑶笑眯眯地说,她单独为很爱喝冷饮的郝婧怡冰了一板冰块,每次郝婧怡出现在这里,沈梦瑶单独给她拿一个玻璃杯装上冰块,然后倒汽水,也和她分享在凉水里澎过的冰西瓜。郝婧怡坚持说要付钱,但沈梦瑶总是说不用。

“不好意思的话,托托下次再来看我吧,”沈梦瑶趴在玻璃柜上看她,电风扇沉重地转着,发出快要坏掉似的呼呼声,汗水打湿沈梦瑶的额发,她如同一只初生的小羊,湿漉漉地,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向郝婧怡望过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也会觉得很寂寞。”

枯燥又疲倦的集训生活,好像也不那么讨厌了。

很热的夏天,郝婧怡坐在柜台边的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喝掉一整杯碳酸饮料。

又要到回去的时候了。

 

05

王奕在本市的大学念到三年级,她相当依赖这个血缘关系不太近的表姐,周末的时候,即便有没写完的小组作业也非要挤在酒吧里完成,空闲时则会雷打不动地躲在角落的卡座用笔记本电脑看动画,俨然已经算是这里的半个员工。

郝婧怡受老板之托从吧台给王奕端来无酒精软饮料,沈梦瑶不让妹妹喝酒,王奕对此全然接受。她在成年人的夜生活中泰然自若地喝着汽水,杯子里点缀一把粉红色的小伞,王奕将那把伞小心翼翼地打开合上,她无意中抬起头,才发现面前正是沈梦瑶新招来的看板娘。

一派熟人中,郝婧怡这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显得格外陌生,王奕忍不住咬着吸管盯住她看了半天,机器人似的眼光上下扫动,王奕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得郝婧怡浑身不自在。

郝婧怡只好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子。她态度诚恳地问道:“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王奕猛地惊醒过来,她挺不好意思地跟郝婧怡道歉,有点犹豫地说对不起,总觉得好像有点眼熟,我们之前见过吗?

“都在S市长大,可能在街上打过照面也不一定。”郝婧怡好脾气地说,是很合理的答案,她对王奕转达了沈老板让她十一点就要先回去的旨意,女大生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但还是乖乖地点头,说我知道了。

 

郝婧怡其实是见过王奕的,也是在十七岁集训的几个月里。

八月的某一天,郝婧怡在晚饭后到店里找沈梦瑶,她在来的路上碰到一户人家在修剪桂花,没忍住蹲在地上拣了齐整漂亮的一枝捎给沈梦瑶。郝婧怡难免觉得窘,又不自在,如果实在别的地方,郝婧怡会仔仔细细到花店里为沈梦瑶挑上漂亮的一整束,从花材到缎带全都是自己精心选的,但在这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尽管是认真拣过的,也还是显得好寒酸。

她只是觉得那浮动的桂香很好闻,要是沈梦瑶也能体会到就好了。

沈梦瑶看起来很喜欢。店里没有合适的花瓶,沈梦瑶凑近闻了又闻,桂花的香气很甜,她将那支桂花插进喝完的可乐瓶里,就放在柜台上。

“下个礼拜我过生日,”沈梦瑶问她,“托托方便来吗?”

郝婧怡偷偷翘掉那天晚上的练习,她拎着那把在整个乐器界歧视链底端的中提琴来给沈梦瑶过生日。她原以为沈梦瑶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只有她一个朋友,因此生日上也不会出现其他人,没想到沈梦瑶那个还在念初中的妹妹居然特地从市区赶过来。郝婧怡听沈梦瑶提过她有一个很黏自己的妹妹,在沈梦瑶的描述里,听起来总是更像没长大的小孩子,柔软,可爱,笨笨地又爱和她撒娇。

王奕比郝婧怡想象中高了一截,虽然稚气未脱,但俨然已出落成一个美人,并且对沈梦瑶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两个人几乎一刻也无法分开。沈梦瑶去厨房端蛋糕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勒令王奕待着别动,小女孩板着脸坐在原地,她抬起脸跟郝婧怡对视了一下,在彼此眼里都读到一点微妙的神色,既不满意第三人出现在这里,又因为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破而感到尴尬,因此不约而同地转开眼睛。

好在身为寿星的沈梦瑶已重新回到这里。

郝婧怡高兴了一瞬,沈梦瑶端出来的是两个小小的四寸蛋糕:那是原本沈梦瑶就准备好的,正好够她们一人一个。如果王奕没有出现的话,真的会是她们两个人一起度过这个生日,郝婧怡这样想着,幸福和遗憾同时在她的心中降临,甜甜的桂花香充盈着整个房间,郝婧怡仿佛也被消解在那甜蜜的香气中。

在她的面前,沈梦瑶娴熟的用打火机燃起一只蜡烛,蛋糕太小了,都只能象征性地插上一枝。沈梦瑶将那只蛋糕端到郝婧怡面前,剩下的正好她与王奕分享。

橙红色的火光跳动着,沈梦瑶小心地伸手过来,笼住那簇跃动的火苗。

“托托也许个愿吧,”沈梦瑶对她说,“之前不是说今年太忙了没能好好过生日吗,虽然迟了很久,但还是假装补过一下吧。”

温柔的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沈梦瑶望着她微微笑着,在郝婧怡的眼睛里凝成一颗晶莹的琥珀。郝婧怡迟疑地双手合十,她虔诚地缓缓闭上眼睛,在纷杂的心音中郑重地、沉静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个心愿。

 

06

明年这个时候,希望还能给你过生日。

 

07

集训结束的时候,郝婧怡其实是和沈梦瑶换过联系方式的。

十月,郝婧怡要回到学校准备下一阶段的复习,而沈梦瑶也要离开这里,她将结束自己三个月的散心之旅,重新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

下次见面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做老板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沈梦瑶笑眯眯地这样说,她看起来并不难过,或者说远没有郝婧怡难过,但板着脸的郝婧怡似乎也并未因此感到悲伤。郝婧怡从来就不是感情外露的类型,她坐在木头凳子上晃着脚,看着沈梦瑶整理着那些货品,很细的手腕上,那枚深色的护腕依旧停留在那里,郝婧怡有点想将它褪下来,但她甚至没有主动地牵过沈梦瑶的手,除了那个万物沉睡的夜晚。

郝婧怡不动声色地咀嚼着那些似是而非的伤心,她什么也没说,但沈梦瑶还是向她走过来。她拿着那听冰可乐轻轻碰一下郝婧怡的脸,轻巧地说还是可以再联系的嘛,又不是见不到了。郝婧怡抓住时机,终于问她:那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吗?

“但是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准备考试了吧,要认真练习才可以。”艺考时间要提前几个月,不知为什么沈梦瑶知道得比郝婧怡还清楚。那猫科动物似的女孩不屈不挠地用一双大眼睛望著她,沈梦瑶终于轻轻叹气,在郝婧怡的手机里存下了自己的电话。

“别想太多,要相信自己。”沈梦瑶对她说。

温柔又沉稳的姐姐,在陌生的地方给了无所适从的郝婧怡那么多安全感,直到最后也还是为了她操心,游刃有余地说出那些祝福的话。

郝婧怡不知该感到幸福还是不幸,她握住那支存着电话的手机,郑重地点了点头。

 

整个冬天郝婧怡都东奔西跑地参加各个学校的考试,她忙得脚不沾地,住过很多又贵又差劲的酒店,中提琴被装在手提箱里,陪着郝婧怡去过许多地方,即使是在车上打盹,郝婧怡也会将它紧紧抱在怀里。所厌倦的东西却能随着时间逐渐成为了她的支柱,郝婧怡想,人真的很奇怪。

她对着不同的老师演奏着练习到想要呕吐的曲子,没有余裕思考结果,就要匆匆赶到下一个地方,在那些因为水土不服和焦虑彻夜难眠的日子里,郝婧怡频繁地想起沈梦瑶,想她们一起摸过的那只毛茸茸小猫,想她载着自己迎着夏天的风驶进星光温柔的夜里,想她捧过来的那只蛋糕,彩色的蜡烛无声落下一串眼泪,也会想到自己无意中看到的,沈梦瑶护腕下的伤口。

那个伤疤还没有旧,留下伤口的时候沈梦瑶一定很痛。某一次郝婧怡被美工刀割破手掌,在愈合之后那块皮肤仍然隐隐地发热又疼痛,沈梦瑶用护腕掩盖掉那个伤口,她对那种神经质的痛楚闭口不谈,只是将同等的细心和怜爱回馈给每一只路过她生活的小猫,黑色白色,或者那种身高170带着异域风情的也不例外。于是郝婧怡只知道她因为某些原因来到这里,只能猜测出她曾因为某个人感到伤心。那个人或许也和郝婧怡一样会参加与世隔绝的集训,也会在交换生日时被沈梦瑶笑着打趣上一句“多情的双鱼”,那个时候,郝婧怡注意到沈梦瑶闪动的眼睛。

可她应当是很喜欢沈梦瑶的。

 

一月,郝婧怡结束艺考,她回到学校,开始跟着老师恶补落下的文化课。因为最在意的部分已经尘埃落定,心情多少变得松泛,郝婧怡一次次地打开手机,但始终没有沈梦瑶的消息,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发来讯息,关于近况更是一无所知。很多次郝婧怡打好腹稿,预备着和对方说起那些琐碎的事情,但到了最后总是没能开口,许多话到了嘴边,才意识到原本就没有必要去说。

仔细想想郝婧怡对这个人知道的并不多,所分享的也只是一个短暂的夏天,有关于烦躁、低谷,一场从原本生活中的出逃。如同假期一般悠长的美梦,但是梦总是要醒的,像是神仙教母的魔法在十二点总会失灵,她和沈梦瑶也到了该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只知道这个人温柔,个性像是圆润的石头,有自己的坚硬、固执,又绝不会将别人硌痛。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郝婧怡的生活何其狭窄,而沈梦瑶主动伸来一只手,也就如垂下的蛛丝一般将摇摇欲坠地郝婧怡悬挂在半空。

一开始郝婧怡喜欢她温柔,后来又害怕她温柔。沈梦瑶几乎让郝婧怡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你要什么,主动讨了,她就会给你。但那样她该有多为难呢,郝婧怡不敢再想了。

郝婧怡没有等来沈梦瑶的电话。春天来的时候,郝婧怡不小心弄丢了手机,她借了朋友的诺基亚用着,直到六月考完才回到了现代人类的生活中。

 

08

许杨玉琢跟张昕来打发时间的时候热情提议老板生日可以大做文章,合情合理地做活动促进消费,而她们这帮朋友正好提前找一天晚上聚在一起庆祝。沈梦瑶对此很没有办法,她对生日讲究一个不过也行,只想说简单庆祝一下,没成想一传十十传百,到提前庆生那天,朋友加上员工闹哄哄地坐了好几桌,沈梦瑶哭笑不得地低下头任王奕给她戴上那个寿星的小皇冠,指挥大家把几张桌子拼起来,一群人像是修学旅行的高中生一样挤在一起。

好在蛋糕订得足够大。许杨玉琢把沈梦瑶按在位子上,张昕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将蛋糕完美均分,但还没有点清楚人头,就被赶去她吧台后面调酒了,她细心又严谨,此时含恨离去,眼睛也不忘严谨地从在座几个女大生身上扫过去,回来的时候捎上两瓶度数很低的软饮。郝婧怡跟上去帮她拿杯子,她手好得差不多,这会儿站在张昕旁边,挺娴熟地捏住两只细颈瓶口,虎口处还卡一只六棱酒杯,正出声指点张昕在哪里拿合适的杯子。

张昕从吧台底下钻出来,抬头一看,只觉得郝婧怡正像一名风姿绰约的酒保,浑身上下弥漫着开屏孔雀似的空气。

张昕没忍住将心中感想一说,郝婧怡就笑起来,她头发漂得很浅,在灯光下像是半透明:“我毕竟是员工嘛,”郝婧怡领着张昕往回走,“不过,这个月结束也就不做了。”

张昕充满建设性地提示她:“港剧里说这种话的都是flag。”

“说的也是,”郝婧怡耸耸肩膀,“不过已经和老板说了。”

许杨玉琢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测谎仪,在场的大家多半都很熟,知根知底的朋友正适合玩这种进阶式的真心话游戏。王奕坐在沈梦瑶旁边,女大生小王酒量确实不太行,这时咕嘟一支果酒下去,眼睛已经有一点发直,她假装没听见林舒晴问她“比起同龄人是不是更喜欢姐姐”这个问题,只是把额头靠在沈梦瑶肩膀上。

郝婧怡坐在她对面,看着多少有些好笑,几个月来她跟王奕混得挺熟,不过没有一起喝过酒,这时终于切身体会了一些沈梦瑶对王奕实施喝酒禁令的正确性。她偶尔会怀疑王奕是不是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自己,有时候,王奕会用她那种机器人的眼睛困惑地扫过郝婧怡的脸,但王奕没有再说过什么,只是在郝婧怡面前从妹妹的角度抱怨过沈梦瑶,说的都是很亲昵的,无伤大雅的话。

抽签又过了两轮,终于轮到王奕。她还是晕乎乎地,盯着那根国王签看了一会儿,才终于想到自己要问谁,王奕把测谎仪推到沈梦瑶面前,她捏着沈梦瑶的手腕,将她那只很漂亮的手严丝合缝地盖在测谎仪上,这才眨巴着眼睛问道:“事实上,”王奕慢吞吞地笑起来,她的余光轻轻地掠过郝婧怡的脸,“对在场的某个人抱有好感?”

“没有。”沈梦瑶反应很快地回答,很多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但那张微笑的脸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哪怕是最微量的电击也没有发生,郝婧怡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她忽然觉得很热,汗水顺着脊背缓慢地淌下来,她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服,听见隔着一张桌子,沈梦瑶正哭笑不得地说着在场不是朋友妹妹就是员工,对谁抱有好感也太恐怖了吧——“我们招聘的时候可是明确说过没有职场骚扰的好吗?”沈梦瑶笑着去捏王奕的脸。

她没有看向郝婧怡的方向。

 

09

聚会结束已经很迟,沈梦瑶把住得远的几个朋友送上出租车,又重新回到店里来。王奕正在放暑假,不用赶回学校打卡,这会儿正蜷在沙发上睡觉,沈梦瑶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又蹲下去理了理妹妹的头发,半个小时前郝婧怡收拾完桌子,她出发帮沈梦瑶把醉醺醺的林舒晴送回家,离开前特地问她等下要不要回来帮她搬王奕:用的字眼很好笑,配上郝婧怡那张总是显得太认真的脸,沈梦瑶莫名其妙觉得挺乐的。

但是没必要让人多跑一趟,沈梦瑶说不必,她在街头站了一会儿,抽掉一只烟,这时候回来面对个子越长越高的妹妹,多少有点后悔,于是伸手在王奕发烫的脸上一顿乱揉。许多年前沈梦瑶也这么做,不过那会儿王奕是醒着的。没长大的妹妹顶着一张婴儿肥的脸,在郝婧怡回去之后嘟嘟囔囔地说如果我没来的话,姐姐不就要跟她单独过生日了吗?

大概是因为沈梦瑶上一段恋爱谈得太过惨烈,王奕开始向四面八方伸出触角,小孩子敏锐地感觉到未成形的危险,这时候盯着沈梦瑶,不依不挠地问着:“沈梦瑶,你是不是喜欢她?”

“小孩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啊,”沈梦瑶拿沾着奶油的的蜡烛在王奕脸上蹭一下,她看着王奕气得吱哇乱叫,边笑边将毛巾递给她,眼睛很轻地扫过那支快开败了的桂花,“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她当然是不会喜欢郝婧怡的。

相遇的时间太糟了,沈梦瑶没有任何余裕去思考更多事情,连给郝婧怡联络方式的时候都在犹豫。她不忍心叫世上任何一只小猫伤心,哪怕她们都只是轻轻地蹭过沈梦瑶的裤腿,享受完食物和爱抚又很快前往下一个地方。连这样都是好的。只要想取她就会给的,沈梦瑶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已经习惯了相遇然后分别,像是蹲在那把遮阳伞下,揉一揉毛茸茸的猫猫脑袋,然后再看着她走向另一个地方。

她只是觉得很累了。

郝婧怡无师自通地懂得了沈梦瑶没说出口的那些话。

 

沈梦瑶关掉一盏灯,她坐下来,桌子被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上,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有那只测谎仪孤零零地摆在正中央。沈梦瑶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将手放在测谎仪上,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没有对在场的某个人抱有好感。”

她静静等待了一会儿,仿佛雨水坠入海中,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沈梦瑶的掌心渗出汗水,她抬起手来,在衣服上很仔细地擦了擦,掌缘,手心,然后是指缝。她重新将干燥的手放回测谎仪上,严丝合缝地将每一部分与机器紧密连接起来,仿佛有另一个人将手重叠在她的手背上。

我从来没对在场的某个人心动过。沈梦瑶轻轻开口。

清晰的电流从每一寸紧密相连的地方窜过,沈梦瑶条件反射地想躲,却只是更用力地将它握住。她仿佛又回到十九岁的夏天,在没有人的午后悄悄亲吻那一枝桂花,不诚实的惩罚已经停止,但微妙的幻痛正如虚假的快乐一样在她血液里蔓延,沈梦瑶轻轻地抚摸着金属表面,如同隔着其中数年的时光,握住郝婧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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